高校教师

我的日剧启蒙，是93版的高校教师。野岛校园三部曲的开山之作，独属于90年代的光辉岁月的序章，千禧年到来之前，人对过往殉葬式的怀旧和对未来的瞻望。三部中私心最喜欢这一部。虽然是非常cult的一部剧，有些情节还挺狗血的，但迷之感人。可能是有滤镜的缘故吧。小时候看就哭得稀里哗啦的，现在哪怕过了很多年，重温时仍旧非常难受。没办法，总是喜欢给自己找罪受。

羽村真的是很可怜的。自己的论文不能署名发表，未婚妻出轨之后还要顺带质疑他的性能力，被放逐到的高校里的学生又极不待见他，要身体力行地惩治他。他很腼腆恭敬，一直在压抑欲望，循规蹈矩地生活，试图不得罪亏欠任何人，用无言的沉默代替刻薄或尖酸。他的生活，至少在遇到茧之前，一直是与涵养、纲常、事理之类的维护生活秩序的“环结”相交缠在一起的。就算偶尔地逃逸出来，也很快就会因置身于非常态中所感到的自责、羞耻和恐惧，主动归返到这些闭口的环里去。然后就是不断的内耗，更窒息的封闭。是茧的到来，她的嬉闹和体贴，才在大雨欲落之时给了他安慰的光亮，喘息的空间，出离的勇气。

他也是一个遇事则无能的人，软弱的人自有他的可恨之处。因为自己没有被善待就将心里的不甘、郁愤、苦楚以半是恳切，半是哀怜的姿态，统统都施加到更加弱势的茧身上，然后用自认为的道德、理据，试图为自己粉饰，为自己脱责。

（虽然后来被同事揍清醒了一点，知道负点责任了。反正羽村就是这样的，像生活中的我们自己，困惑的时候很多，间歇性振奋，至于踌躇满志的时候是真的很少很少。我们缺席了自己人生中的很多颠簸和光耀，错失了它潜在的别的许多可能性。当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其实往往早就于事无补了。）

羽村只是一个外表清朗，内在平庸的人。他既不勇敢，也不浪漫。世人会因为Gregory Corso的诗性和智慧记住他，继而原谅他的桀骜、他的迷乱、他的堕落，但世人不会原谅羽村，甚至不会留意到一个普通人的喜乐和悲哀，他私人的黯寂的所执和所惑。

有时候爱的起因和经过并没有那么美好的。一个步入中年的男人对年轻、弱势的女人起了怜惜之情，又兼因自己在情场和职场上的失败倍感恼怒，被一股杂乱的情绪冲昏头脑，冲动行事。然后错误酿成了。怜惜、寂寞、歉疚、嫉妒、欲望发酵为了“爱”。这样营养不良的土壤里能产出什么样的果实呢？只能长出行将腐萎的樱花。花渗出孤独的胆汁，不能见光，盛开即萎谢。禁忌和流言伸出舌头，舔抵着这朵小小的花，折磨着它那脆弱不堪一击的内壁，等待着它盛放之时将自身刺得粉碎。

但是这终究还是爱，是两个孤苦的人之间令人流泪的真情。他们相互抚慰，相互伤害。最后，稠到几乎化不开的阴霾天空之下，茧乳母般的瓷白色身体托着无能的、孱弱的男人，两个人手上缠的红丝线牵连不断，好像脐带。他们已经携手缩回温暖的爱的胎膜里，不再拉扯，不再犹豫，不再有性别、社会角色、话语权上巨大的悬殊。以彼此的生命为代价，换得了忠诚和自由。他们身携死亡，也身怀蔚蓝色的希望。

茧的成长之路何等崎岖，简直就是满目疮痍。羽村是她布满乱纹的一生中的一片温洁。她总是怕会失去他，总是在预演那种两个人之间离散的未来，处在一种似实似虚、近于错失的不安之中。因为很少被别人善待，所以才将羽村对她的善意视作珍宝，才担负起了他可悲的软弱和伤痛。

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的，我们都曾经是感情里的胆小鬼。在耽溺时不愿意预设失败的结局，而是置身于期冀和不详之间的混沌，贪恋着爱人的温腻。其实也没有那么悲壮，那么不伦的，就是在对方身旁时喧闹而有爱，“对方不在身边的时候，会觉得寂寞”而已。能遇到一个见你所见，不希求你去理解他的人，多么难得。于茧而言可能这样就够了。被身边的人伤害、阻隔了很多年之后，她已经习惯了再不去埋怨，不去索求，不去希冀什么东西。

其实就是一场无限地逼近于普通、正常的幸福的爱。开始于春，献祭于冬。大雪如帐幔一样翳住天空，雾霭在灵魂通往彼岸的河里穿度，死亡的原野向爱人们张开了臂膀。两颗惘然的心，两个孑然的灵魂，早衰的怅恨，早熟的酸苦，一起供对方燃烧到死。

他们的身体相互攀牵，终会去到一片崭新的天地，只是不在人间而已。

太喜欢茧的性格了。她是那种，可以为了希望死，但绝不会为了绝望死的女孩。是坚强而又决绝的性格。

距离第一次看这部剧已经过去一年多，茧的眼睛在心头挥之不去。常常在做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的时候想到茧，问自己，如果茧没有遇到羽村，她的人生是什么样的？我想现在我找到了答案，其实编剧在全剧开演不到二十分钟就已经把茧的形象树立起来了。一开始没带车票被人怀疑，她不辩解；不确定羽村是不是真的相信自己，她不开口与他搭话；被校园霸凌时毫不犹豫用剪刀划伤欺负自己的人，依旧是一句话也不说；再往后，不计后果地把羽村的未婚妻推下楼去，这都是茧决绝的地方。可只要她确定羽村是信任自己的，她可以不去理会流言蜚语的后果而喊出“我来保护你”；只要她确定直子是善良的朋友，她就可以把自己心里萌发的秘密告诉直子。如果她不接受一种人走进她的世界，她就冰冷；如果她认定一种人可以进入她的世界，她就热烈。茧的世界里，单纯得没有第三种态度。我想，这样解释的话，就不难理解后来家庭教师评价茧的那句话：“看你的样子，一看就是问题少女。”其实，她是个少女，但只在一部分人面前是。

“有时候常在想，不是因为周围没有人，而是因为周围没有熟知我的人。”在羽村到来之前的多年里，茧对于她的绝望，一直就是这样的态度。对于茧这样的性格来说，她可能冷漠乖僻，但绝不可能向绝望屈服而轻易求救——她一定要找到那个她认为可以进入她的世界的人再去寻求自己的救赎，而在此之前，她只是让自己平静地处在绝望里，任自己被吞噬也要独自承担这份痛苦。这是她的坚强。所以没有遇到羽村的她，不会把自己走上绝路，只是继续承担痛苦罢了。但只要，羽村这个人出现，被她认定，她就会相信他，哪怕他是一个懦弱胆小的人，她都选择相信他。你看，多决绝，多热烈。

茧很勇敢，庆幸的是，最终羽村理解了她的这份勇敢，并以同样的勇敢来回馈她。有人说不理解羽村为什么最后要用杀人那么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其实仔细想想看，刺杀二宫耕介的羽村不就和推未婚妻下楼的茧一样吗？他们的出发点都不是为了杀死对方，只是为了自己——对，羽村说过，只是为了自己。因为不能允许自己爱的人被人伤害，所以必须让伤害他/她的人付出代价，代价是什么？不重要。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我这么做了。

这么理解的话，另一个问题也可以解答了：“为什么茧不离开自己的父亲和羽村逃走迎接新的生活，而是最后选择和父亲去机场离开羽村？”因为茧如果跟羽村逃了，茧就不是茧了。她要的是羽村的勇敢，勇敢解决这个问题，不管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否正确。可以想到，如果最后羽村退缩了，没有去机场刺杀二宫耕介，那么茧将会离开此地，换一所学校，继续独自承受她的痛苦——我会勇敢去爱我的恋人，但如果我的恋人不能够用勇敢回馈我，我情愿失去他，也不去选择和他一同逃避我的人生。

庆幸的是，他们的爱情也让羽村收获了勇敢，最后一集拿起篆刀的羽村，和最开始那个在茧要告知真相却说“不要说了，我不想听”的羽村，已经是两个人。

有人说93版《高校教师》是充满爱与希望的作品，我同意。从某些角度上我甚至不认为这是一部悲剧——因为死亡不是悲剧，妥协才是。一个绝境中的少女找到了可以拯救自己的人，最终用自己的勇敢震撼了对方，而那个人抛下自己的懦弱退缩，向她回报以同样热烈决绝的勇敢，双方完成了对彼此的救赎后，在即将被俗世所谓的善恶审判之前，怀揣着爱与希望离开这个世界。好一场壮烈的爱，这样纯粹而又勇敢的爱是大部分世人一辈子都求而不得甚至无法理解的，而这对恋人却能怀揣着这样的爱迎来所有人本就要迎来的死亡终点，怎么能说是悲剧？

不禁想起琼瑶某部作品结尾的最后一句话：“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壮烈的战争，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死亡！”

by 老聂

一、少女与失败的男人

一谈到少女，就难以轻易地绕开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这部成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作品描述了一个12岁的少女和她继父之间的不伦之恋。由于题材敏感，这本书曾被多家出版社拒绝出版。几番磨难后，《洛丽塔》终于在法国出版，并引起了巨大的社会争议，迅速地成为了当年的畅销书。

少女洛和继父亨伯特 《洛丽塔》1997

自此，“少女”和她们的成年”爱人“从一个隐蔽的角落踏入了大众的视野。纳博科夫大约奠定了此类艺术形象的基础：一个有天使面孔的年轻恶魔，和一个自甘堕落地狱的失败男人。这一对经典组合的影响力经久不衰，并反复地在文艺作品中被重塑。

我们今天聊的日剧《高校教师》的主角，亦是洛丽塔和亨伯特两者的重现。不同于纳博科夫的冷酷，这里的亨伯特对洛不再是无望的单相思，编剧野岛伸司用真爱升华了两人的不伦之恋。

二宫茧和老师羽村隆夫 《高校教师》1993

女主角二宫茧是一名女校的高二学生，男主角羽村隆夫则是她的生物教师。野岛在此剧里塑造了一个热烈，不可理喻，却又毫不造作的少女形象。

茧对她的老师，这个温吞又有些木讷的男人一见钟情，第一次见面就毫无顾忌地在校园里当众表白：“我会保护老师的！”

而剧里的亨伯特：羽村隆夫，则是内敛，保守的。热烈的茧对于羽村压抑且沉闷的生活来说，就像是死水里被灌入了一泓清泉，重重密云中被撕出了一裂阳光。

羽村和亨伯特一样，也是一位外表英俊内在软弱的失败者。他温文尔雅，受女人欢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虽然因为性格懦弱而被导师窃取了文章，甚至被开除。逼于无奈，他选择了做一名高校教师。可是即使在年轻的学生面前，羽村仍旧是被欺压的抬不起头。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茧在最开始所说的“保护他”真的不假。

开学典礼上他作为老师却对学生们说了敬语，底下一片嬉笑声，是茧带头给他鼓掌，挽回了他的面子。

因为不服管教，篮球社的学生要他做一百个俯卧撑来证明他的能力。而他竟然真的言听计从去做了。做到第63个的时候，羽村体力不支倒在地上，被一群比他小十几岁的女学生嘲笑。

后来篮球队长污蔑他猥亵学生，向他泼盐酸，是茧为他教训了队长，挡住了腐蚀的液体，还在胳膊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真正重击他的，是他的白富美未婚妻劈腿了他的前同事。即使在知道了真相后，软弱的羽村仍然选择继续和未婚妻踏入婚姻。

幸而茧对他执着的爱拯救了他。

未婚妻对他喜爱的生物话题没有兴趣，茧却在夜里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想听“企鹅的事情”。对于羽村来说，这何尝不是最温柔的安慰？

而在对导师和前同事最后的爆发后，羽村被狼狈的赶出了原来工作的地方。32岁的他只能在河边痛苦地哭泣，茧在一旁伤心地为他掉泪。

这一刻羽村隆夫大约也终于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幸运。他作为一个如此失败的成年人，被长辈，同龄人，甚至晚辈所不齿。如此狼狈，却又如此被爱神眷顾。

《洛丽塔》里倒霉的亨伯特苦恋着自己的继女，他的真爱换来的是洛的拒绝和逃避。为了洛他花光了自己的财产，犯下了杀人的罪行，最终死在监狱里。到最后，他的爱毁掉了洛丽塔，也没有能拯救他自己。

《高校教师》作为一个真·纯爱剧，虽然以不完美的结局收尾，但总算用爱给了失败的男人们最后一点光明。

二、消逝的少女

亨伯特眼中的“少女”是一个不需要任何前缀或修饰语的词。她的单独出现已经在向四周宣告：再进一步，你就会踏入危险的陷阱。与此同时她也在告诉那些觊觎她的猎物：我的刺是甜美的，你没有选择。

世界上最矛盾的集合由一个年轻的女性形象呈现：天真且残暴，纯洁却又贪婪，勇敢同时脆弱，不可靠近但似乎又能被易如反掌地诱惑。

对比她们失败的“爱人”，少女们在这一段关系里似乎更占有毁灭性的主导权。

在女老师带着羽村介绍生物教室的时候，二宫茧躲在讲台下面，偷偷脱掉了羽村的袜子。碍于有人在的羽村无力反抗，只能由着茧在他的脚上画了一只卡通猫。

发现羽村的未婚妻出轨后，愤怒的茧将她推下了电梯，害她受伤住院。

因为自身所背负的罪恶，茧对羽村的爱让这个懦弱的男人做出了最错误的选择，并最终导致了他们无法挽回的惨烈结局。

社会生活中的亨伯特们软弱，易妥协，处于弱势的一方。而在这一段不伦的关系中，他们仍旧被压制在少女们的强烈光芒之下，似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也能玩弄他们的感情。他们如同落入蛛网的昆虫，再多的挣扎也只是让自己离死亡更进一步。

虽然艺术形象塑造了这样不对等的关系，但正如我们所知的现实生活一样，大部分的少女们都不过是一株脆弱的花朵，稍稍有些风雨便会被折断。

近年来如此的少女形象在日剧中越来越难见到。首先观众们已经不会再被过于悲剧色彩的剧情所吸引，其次“萌”这一形象带来的市场席卷了整个社会。

年轻漂亮的少年少女们在大荧幕中更多的是带给人们单纯，天真，快乐的感觉。他们跟我们身边的人一样，是可以被接近的，而不再是一个会带来死亡的恶魔。尤其是在涉及到未成年人的不伦关系里，少女的形象开始变得愈发普通。

十年后的野岛重新写了一部《高校教师》，在2003版里，女主角町田雏是一个普通且乐观的女孩。对比93年的二宫茧，这个形象似乎一下就变得黯然失色起来。另一边的老师湖贺郁巳也不再像羽村隆夫似的软弱退缩，而是变得更为强势。

《高校教师》 2003

2014年的电影《近距离恋爱》里有一幕是女学生藏在讲台下面对老师表白以致敬93版。相比脱老师袜子且还在脚上画画，电影里的女主角只是举起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我喜欢老师”。而老师也激动的在课上吻了她。

《近距离恋爱》 2014

师生恋这样的不伦关系在二十多年前是爆炸性的话题，如今再看师生恋，这所谓的“禁断”关系，大约只是爱情的一剂调味罢了。与此同时，关系里少女不再是奪取人心的“恶魔”。或者换句话说，她们从来就不是。绝大多数的未成年人都是弱势的，一点金钱，一点所谓的人生经验都可能欺骗他们步入陷阱。

随着时间的推进，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信息的屏障在各种层面被打破。“少女”的危险和神秘感被撕破了面纱。一部手机，甚至是一件游戏里的套装就可以轻易地获取一个年轻的身体和她们的服从。

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里讨论了新的信息技术打破了儿童和成人的分界线。如今的儿童可以通过网络和电视轻易地读取成年人的社会信息，童年因此不复存在。同样的，新的技术亦打破了这一种曾经的少女形象。

大多数的女孩子在社会和成人面前是弱势的，金钱的短缺和社会人身份的缺失让她们对很多事情无力反抗。在一段不应该发生的关系里面，又有多少少女被毁灭且摧残？

少女这一形象的消逝是无法阻止的。亨伯特和羽村的爱都使他们走向了灭亡，同时也毁灭了看似强势的少女。从来她们便没有真正的取到主导权。爱是否可以掩盖包容一切错误？并非如此。在平权主义开始兴起的当下，我想会有更多的创作人来回答这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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