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茫茫

《夜茫茫》：那充满敌意的恐怖的氛围

范达明

斯泰芬妮死了。她是在倾盆大雨的茫茫的黑夜中倒下的……

没有人向她开一枪，没有人向她刺一刀，然而这是比真刀真枪更为厉害的一击。

她是死于一种突发的精神上遭遇的巨大摧残。

她只以为人们在为她与瓦尔迪马的订婚祝贺，向她微笑。

她多么盼望着幸福，她变得更加柔情而善良。

然而她周围那美丽而欢乐的环境并不真正是属于她的；这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虚幻的假象。

她真正是处在一个危险的、充满敌意的氛围中。

恐怖一直在包围着她，如果她离开自己本分的天地而越雷池一步的话。

可她一直没有预感或做有充分估计——她太善良，也太以善良度人；而恐怖的氛围作为一种悬念，虽时见端倪，却在未加剧到一个转变点时就不会彻底地爆发。

《夜茫茫》的编导从类似希腊命运悲剧的严谨构思出发，对斯泰芬妮与其周围环境的不可协调与尖锐冲突做了通篇的匠心的布局。那加给女主人公的充满敌意的恐怖的氛围，从影片一开始就产生了：从预演到爆发，全片先后就有这样三次境况。

第一次。影片开始表现斯泰芬妮在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早晨奔跑在马修公爵庄园的自然环境中，这时连喷泉也此起彼伏拟人化地在为她婆娑起舞。她的善良无邪的天性在此得到了尽情的抒发。突然，在她面前出现了一棵异样的巨大的老树。欢快的节奏戛然而止。这一空镜头中的老树，盘根错节，全身漆黑，从主干向周围空间伸出数不清的枝枝桠桠，仿佛一头巨大的怪兽，对着我们柔弱的女主人公龇牙咧嘴、张臂舞爪。观众此时，已形成了一种悬念的莫名的恐怖感，觉得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可是斯泰芬妮只对此静观了一番——她的天真无邪使她深信大自然不会对她有丝毫恶意——随即又跑了起来：围绕起这棵大树，她转起了欢快的圈子……

果不料，她这一跑，就此初识了瓦尔迪马。而这也就种下了她爱情的但又是悲剧的种子。

第二次．斯泰芬妮要跑得更远一些。她随马修公爵全家到了他们的古堡老家游玩。这时，影片有一段斯泰芬妮独个步入古堡的画廊看画的节奏缓慢的镜头（伴奏音乐却有一种紧张气氛），表现她初次来到一个新的环境时那种陌生的、好奇的又是颤颤栗栗的心情。影片这时巧妙地用了一个个表现她边走边看的摇镜头——这些是她的眼睛持续地盯着（或凝视着）古堡贵族世家家族人物那一幅幅肖像油画时的主观镜头——由于肖像油画的画框被排除在观者（是女主人公的也是电影观众的）视线之外（亦即被排除在银幕的画框之外），那一幅幅油画中的贵族男女，在女主人公这一移动观看者的眼中，仿佛成了一个个逐渐在变形、在扭曲着的活人的模样，成了一张张带有恐怖意味的“鬼脸”，并对她这位刚刚进到贵族世家环境的闯入者和陌生人表示着不怀好意的敌视。可是，斯泰芬妮对自己这种闯入者和陌生人的身份或处境及其可能产生的后果似乎并无觉察与意识；相反，正是在这一张张“鬼脸”的众目睽睽的敌视下，她与到处找着她而前来的瓦尔迪马双双共诉衷肠，并以自己少女的初吻与瓦尔迪马定下了终身。爱情的花朵含苞欲放了，而实际上它是从悲剧的种子萌芽生长并开放的。

第三次．爱情的花朵眼看就要结果了。这一次，斯泰芬妮跑得更远了——她彻底地离开了支持她的婚事的马修公爵家，和瓦尔迪马双双来到了巴斯基公爵的家（实际也是她情敌的家）。在为他们订婚表示“祝贺”而精心安排的舞会上，瓦尔迪马被支走了。刚才还是明亮、热情、欢快、天堂般的舞厅，霎时变成了黑暗、冷酷、恐怖、地狱般的魔窟。这一次，在她面前已不再是像自然环境中的一棵老树，不过是仿佛在对她张臂舞爪，而是整个上流贵族社会蓄意并实际地以其疯狂的肆虐要置她以死地而后快了：他们一个个突然洗去了自己平时道貌岸然的风度，剥去了文雅的时装，戴上了一张张吓人的假面。这也是“鬼脸”。然而它们却不再是艺术作品画幅中的人在人眼睛中的错觉的鬼脸，而是这个贵族阶级真正的牛头马面的本相。他们一个个以十倍的疯狂，百倍的仇恨，歇斯底里地向这个被他们重重包围的、被认为是越过了雷池、沾了他们这个世袭阶级的光或世袭阶级的便宜的斯泰芬妮——这个毫不设防、毫无准备、毫无招架之力的平民阶级的弱女子，发出了鬼嘶狼嚎般的狂吠。这一令人发指的凌辱是整个贵族阶级穷凶极恶的群起而攻的阶级报复，是他们对企图上升并取代他们既得利益与地位的平民阶级的极端仇视和丑态百出的大暴露。一直紧绷而未发的悬念的恐怖，终于不再是作为一种预演、一种隐喻、一种提醒，而是实际地爆发了！渴望幸福，忠于爱情，并且眼见得幸福的爱情之花即将结出果实的斯泰芬妮，在完全孤立无援的绝望中终于再也支持不住了，在这整个上流社会的真正的张臂舞爪和真正的鬼脸的辱骂与恐吓下，可怜地悲惨地倒下了！

斯泰芬妮的悲剧是对贵族上流社会的虚伪、狡诈与残酷的吃人本质的无声的控诉。它表明，封建贵族社会等级森严的世袭的制度与秩序是何等地顽固与不可更动，以至于单单依靠该社会阶级的个别反叛者（如瓦尔迪马及其爷爷马修公爵）并联合平民阶级弱小的个别代表（如斯泰芬妮），要企图对这种制度与秩序做哪怕是微小的更动，都近乎幻想；任何在这种条件下付诸的行动，都将遭到失败或牺牲，都不可避免是悲剧的命运。

附带说一下，影片在表现女主人公与其周围环境的冲突时，为强调那种对女主人公充满敌意的恐怖氛围，电影音乐恰到好处的伴奏是起了很大烘托作用的。对观众来说，音乐正是从听觉感受上成为影片表现其特定氛围的一个极重要的组成部分。

还有，影片的中文片名由原名《麻风女》到《夜茫茫》的更改，也恰好对女主人公所处的典型的氛围与环境起了一种点睛作用。很显然，造成斯泰芬妮悲剧的根源，并不在于她本人是否是“麻风女”，而正是那“夜茫茫”的恐怖的氛围，那包围着她的贵族社会本身。



                         1982年8月28日写于Y.C.
                      2005年5月18日录入电脑于杭州武林门


波兰电影制片公司摄制彩色故事片
根据H.默尼茨考夫娜小说《麻风女》改编
导演：T.霍夫曼
主演：E.斯塔罗斯泰齐卡
      L.泰莱钦斯基

上海电影译制厂译制 1982年在国内正式公映
主要配音演员：王建新、童自荣


该片的DVD影碟已有出售。

买到英国2区的碟了，开心啊。
还是小学五年级那会儿看的，被大人带到我家附近的一家二轮影院看的。而且，这大概还是小时候真正喜欢上的第一部外国电影，之前也就是半懂不懂地看个热闹。
至今记得片末舞会上，戴着面具的众人向斯泰芬妮恶语相向，“麻风女！麻风女！！”
还有，斯泰芬妮初次来到庄园，园中那棵老树，黑森森，枝桠纷乱地伸向空中，镜头一出现这棵树，心里扑腾腾一阵乱跳，就觉得好象有什么不祥要发生。
好久以后才知道，这就是视觉语言的魔力啊！

耶尔齐•霍夫曼作品《夜茫茫》观后座谈会纪要
/范达明整理/
                           
时 间：2016年10月7日（星期五）下午15：10—15：45
地 点：杭州南山路202号恒庐美术馆底层讲堂
（恒庐艺术影吧耶尔齐•霍夫曼作品《夜茫茫》观后现场）
与会者：（发言序）范达明、金爱武、何吉、黎文飞、张五妹、杜素梅、王谧冶、韩美娣、陆忠佩、孙东明、杨燕、牛玉竹、孙凤凤（观影者：傅琳、马以乐、陈华、张征辉、周洪泽、曹玮芬、杨越辉、彭明明、朱艺、朱明、姜天鸿等）
主持人：范达明
记 录：孙凤凤

　　
本片1982年曾在全国公映，我当时在影院看过多遍，还写过一篇影评
范达明：7、8、9月，按照恒庐美术馆以往的惯例，我们休馆了三个月，延续9个月的“世界电影年展”已展映了6个月，本月起继续后3个月，依次将是“东欧电影月”、“拉美电影月”、“亚洲电影月”。安排今天欣赏的《夜茫茫》是部波兰影片，1982年曾在全国公映过。我当时在本单位（工人文化宫）的影院里看过多遍，还写过一篇影评。影评题目是《“夜茫茫”：那充满敌意的恐怖的氛围》，是针对作为家庭教师的女主人公接受贵族男主人公的爱情而导致其命运的悲剧的考察，角度是从对于她身外的外部关系的分析，因为她主要是受突然来袭的惊恐而亡——这属于心理打击达到的极致，而这种恐怖的外部氛围其实是有预感的。我影评的思路具体从她所处环境氛围出现的几个符合这种氛围的标志物来加以验证——然而无论女主人公，还是男主人公，他们对此都是不设防的，致使悲剧的最终发生变得不可避免。这样我就把本片推到“命运悲剧”的路子上来考量。另外，影片让我印象深并且难忘的是它的音乐，包括女主人公弹奏与演唱的那首歌曲。关于本片的导演耶尔齐•霍夫曼，当初80年代，大家都觉得很陌生。他生于1932年，是个老导演了。《夜茫茫》是他1976年的作品。近些年来，他拍摄的作品仍然不少。1999年在第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他的影片《火与剑》还获得了“金爵奖”最佳影片的提名。

影片让我们了解了贵族阶级阴暗的一面，而男女主人公都是追求自由的代表
金爱武：订婚舞会暴露出贵族的丑态。瓦尔迪马为争取爱情，冲破了家庭的阻力，而贵族们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使出了三流手段，灵魂是肮脏的。贵族阶级为了维护自己血统的纯洁，极力阻止年轻人的自由思想与自由恋爱。从影片中，我们了解了贵族阶级阴暗的一面。而斯泰芬尼与瓦尔迪马都是追求自由的代表。

在这个世界里是冲不破贵族阶层的势力的，在婚姻上必须门当户对
何 吉：在这个世界里是冲不破贵族阶层的势力的。在婚姻上必须门当户对，只有在保持固有文化的背景下，才可能有所自己的选择。你真要想打破固有阶层的关系，不可能。

影片表现了男女主人公从对爱情的期待到追求，再到最终的不可能
黎文飞：影片从开始，一直描写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的期待。在游园舞会上，表现出他们对爱情与婚姻的独立追求，最终到订婚舞会上显示出它的不可能，因为上层对于这样的选择是要加以破坏的。

习惯势力总是存在的，当然现在有的冲破了它，也是存在的
张五妹：习惯势力总是存在的，当然现在有的冲破了它，也是存在的。离婚率现在不断升高，里面的社会问题很难解决。我的例子，也很说明问题。我过去真爱过，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丈夫就出轨了。最后也没有好结果。

贵族不可能跟平民成婚只是影片告诉的一个方面的意义，也非其主要的意义
范达明：影片最后安排了斯泰芬尼的死亡，是要说明贵族是不可能跟平民成婚的。不过，这只是影片要告诉我们的一个方面的意义，甚至也不是其主要的意义。如果影片就是告诉我们这一点，那么，影片中所有反对男女主人公之间相爱并订婚的一方，譬如瓦尔迪马的姑妈等，就是正义的一方了。这显然就把影片本身的审美评价弄颠倒了。

影片的剧情与“夜茫茫”的剧名一致，这真的是“夜茫茫”啊
杜素梅：影片的剧情与“夜茫茫”的剧名一致。看来，瓦尔迪马最终依然要回到旧的观念旧的社会秩序中。这真的是“夜茫茫”啊。

即使斯泰芬尼与瓦尔迪马成功地结婚了，也仍可能有悲剧发生
王谧冶：影片的这个结果是必然的。人的一生，爱情与婚姻生活占了大部分。我想，即使斯泰芬尼与瓦尔迪马成功地结婚了，也仍可能有悲剧发生——假如瓦尔迪马后来变心的话，他们的爱情就不能保持。作为斯泰芬尼方面来说，她也一定要学会贵族生活的那一套东西才行。影片的这个悲剧结局或许是把他们结婚后可能带来的更大痛苦与更大悲剧提前告诉了我们。这相对来说或许还是好事，因为更早地结束了斯泰芬尼的悲剧。
范达明：你这个说法，在现实生活里可能是这样，不过也是够残忍的。这应该不是原著小说与电影改编制作者的创作动机。

关于婚姻的“门当户对”与“非门当户对”
韩美娣：婚姻的门当户对是必然规律。如果是我，就不会同意嫁给瓦尔迪马的。
陆忠佩：我的看法是，不是门当户对的婚姻却有好的结局的，也有。
孙凤凤：世界上贵族阶层是消灭不了的。婚姻不只是两个人是事，也是两方家庭的事。我觉得适当考虑门当户对是对的。

简单地把本片剧情归结为“灰姑娘的故事”明显不准确
孙东明：刚才大家主要说了影片的好的方面，我来说说相反的意见。我觉得影片的剧情，也就是灰姑娘的故事，男女双方想冲破阶层的枷锁。演员的表演较为僵硬，影片的形式感太强，配乐普通。片子有点沉闷。
杨燕：看了影片，了解了特定人物在当时的情况，也是个学习吧。
范达明：简单地把剧情归结为“灰姑娘的故事”明显不准确。灰姑娘的故事不是悲剧而是双方喜结良缘的喜剧，当然是出现是童话中。它是站在平民的立场，述说了一种理想与愿景。人活着，不能只像动物一样仅仅屈服于现实的压力，为了自由与理想，即使牺牲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这就叫境界。这也是艺术家依据现实生活创作艺术作品却也往往会有高于现实的意义与价值之所在。

爱情在家庭面前就要退一步，若要冲破家庭的阻力，那是太难的了
牛玉竹：片子有点沉闷，是时代决定的。波兰是在俄国与西欧两方的夹缝中生存，他们的贵族与西欧的贵族也不一样。有些拘泥于理智与情感的问题也好理解。爱情与家庭不是同一件事，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但只要是牵涉到家庭的，爱情就要退一步。若要冲破家庭的阻力，那是太难的了。英国戴安娜的悲剧就说明了这一点。

影片站在原著小说进步性的立场上，至今仍有很大道德批判的意义
范达明：我听了今天在座部分朋友的发言，觉得没有更多从影片创作者的意图与影片表现的艺术效果上作出评价，是出现了一定的偏向的。他们有这样的看法，也许更多地是受我们当下现实生活的严峻性的制约的结果。另外，这部影片当年的引进，即在改革开放刚刚开始的最初几年里的引进，它还主要处于官方意识形态的影响下，是把影片作为对西方贵族与资产阶级在道貌岸然下之自私、阴暗与杀人不见血的残酷性这样的角度出发来做批判的。影片本身确实也有很大道德批判的意义。而在我来看，这样的批判，因为同样是站在原著小说进步性的立场上，所以至今仍是有意义的。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就不同了
牛玉竹（笔谈）：《夜茫茫》这出悲剧明眼人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论剧情并不新鲜，论主题亘古不变，论表演舞台剧风格浓郁，论深刻有够干脆。两个地位悬殊的人走在一起太难了。阶级论也好，时代论也罢，我们今天的人看了同样会觉得感同身受。
地位不同的人走在一起，本就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才有了温莎公爵抛弃爵位出走他乡，更有戴安娜王妃离婚之后遭遇车祸。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似乎只能在童话故事里，因为现实中的幸福世界，除了爱与被爱，更有家庭、社会背景、财富实力和勾心斗角。女教师的从理智到感性的蜕变，是一个正常人的心路历程。公爵的毅然决然，则是某一时间段的自我爆发。爱情是无罪的，是没有条件限制的，所以他们会相爱，会发誓在一起永不分离。可爱情又是脆弱的，在金钱地位面前，在双方家长面前，真诚的心抵不过现实的残酷。
当两个人的爱情，干涉到两个家族之间的平衡，那就会催生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一方富贵一方贫穷，同样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让公爵抛开一切重新开始生活，哪儿那么容易，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他能做什么？没有了家庭的支持除了长相他一无是处。所以他不断奢求家人认可自己心爱的人。可那份认可，一个点头就能代表一切？天真，太天真。
唯有经过生活的磨砺，才会知道生存的不易。唯有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才会知道生存是一切的前提。爱情在面包前面或许都一文不值，所以那些为爱牺牲的人才值得我们铭记。本片的拍摄时代与技法有着时代的烙印，波兰的匠心虽显局促却也有着贵族的风骨。爱情这一永恒的主题始终会被人牢记，可家庭的牵绊却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牢牢锁定生活的点滴，更会扼杀爱的存在。


2016年10月28-29 日整理

整理者注：本纪要为杭州恒庐艺术影吧开创以来座谈成文的第124篇纪要。